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关于薤


  关于薤我不想多说什么,因为汪曾祺老先生在他的一篇小文章里已经写得优美而详尽。但薤似乎不应该是野韭菜,而其辛辣又极似之。山西北部把薤叫做“寨寨苗”,至今令人不解其意。常听人们说此物多么多么有味儿,尤其是吃羊肉,有它才会鲜香。所以我一看到它就会想到羊肉。薤是秉性刚烈的植物,它一出现,其他东西的味道就注定全要被它盖住。
  薤开小小的白花,萼片却是淡淡的粉,叶子不是扁的,圆而细也,生拔下来放嘴里嚼嚼,可真辣,辛辣。薤这种小植物很奇怪,似乎只适宜长在干旱贫瘠少人烟的荒野,哪里地肥水美哪里倒不见了它,荒冢、干山梁、硬地埂倒常常能让人见到,道理真是说不清楚,也许是因为一旦长在人们常去的地方,比如大道边和村旁,被人们一发现便采了?久而久之便绝了迹也说不定。总之,要采薤就必要到荒凉的地方去,这就有了让人感动的因素在里边,让人觉着它不一般,甚至让人觉着它很坚强,如果它偏要一丛丛长在花园里和兰花去做伴,谁还会去注意它?不过野草尔尔。
  古人的观察能力真是了不起,曹孟德的诗《薤露》里面,就取薤上露少而易干以喻生命之短促。薤的又细又小的叶子实在是承受不了多少露水,太阳一出,那一点点露水相信马上就会干掉。人生也实在是短促,这就让人明白古人为什么要在那里讲“及时行乐”。这四字只一“行”字用的好,从容的味道在里边,不像现在人们常说的“取乐”和“寻欢作乐”,近于下流和匆忙了。
  也许是读了那首令人感伤的《薤露》的缘故吧,每于荒野见到丛生的细细的薤,心里便会顿生惆怅,想象也好像会一下子变得遥远了。北方的山水往往土石裸露一派苍黄,本来就容易令人心生惆怅,有时候一个人在寂静而开阔的野地里走,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没有一个人,只有蚂蚱在草间伏鸣,这时候眼泪就会无缘无故地流出来,不由你不想起陈子昂的“念天地之悠悠,独怆然而涕下”。
  与薤相近的野蒜,极不易与薤区别开,只有拔起来,才会发现野蒜的根部有一个指拇大小的球根,而薤则没有。我与上海的朋友去山西最北边的一个小村子,那村子的名字很怪:十三边。过了那个村子就是内蒙。在那里我看到一大片开紫花的草地,我和上海的朋友去采那种紫花,我随手还采了满握的薤,上海的朋友竟不认识那薤,所以,我想他一旦读起《薤露》那首小诗,便恐怕与题意不明。所以,广识草木是有好处的,天文地理,草木虫鱼,都有它们在宇宙间的地位,不能因它物大而遗弃此物之小也。我的岳母说过一句话,我认为颇有禅意:
  睡着了哪都一样
  吃饱了啥都一样
  其实,任何生命就生死而言都是一样的,薤以其微小之体承接更加微小易干的朝露,让人领悟生命之真相,所以人们都应该倍加珍爱自己的生命,起码对于我,感受是这样的,对于别人呢,我想也会是这样。另外,我觉得人们都应该去读读《薤露》。
  
  吃田苣者
  
  年年春风一起辄让人想念田苣。
  田苣的种类实在太多,短叶泛微红的算是一种,叶缘带锯齿的又算一种,长叶而叶缘不带锯齿的又是一种,还有一种名叫“鬼遁苣”的,其名字怪里怪气令人不可思议。总之你五六月去地里,可以挑到许多田苣,但最好吃的应该要数刚刚露头的田苣嫩芽,鼠耳长短,下边的根却白嫩且长。这种田苣一般长在耕耘过的松软的地里,春天的地一被耕过,被太阳再晒过,别说田苣愿意生长,人脚踏上去也舒服。如果在硬地埂处,田苣会长得根短且木老。如在水渠边,叶子会长得蓬蓬勃勃但根子却不长。现在的人们吃惯了鱿鱼海参烧鸡烤鸭,端上一盘罐头田苣做的小菜往往颇受欢迎,会顷刻间一扫而光,这是倒退数十年让人料想不到的事情。在中国,用野菜做罐头还是近事,不会很远。野菜罐头里我以为要数蕨菜罐头为最好,蕨菜在我的故乡东北只食其肥嫩的根部,蕨菜的样子很好看,柔曼而古老,翻译小说的封面常常用它来做图案不是没有道理。
  田苣与苦菜有区别,但又不易于区别,苦菜叶子泛灰,而田苣的叶子多多少少带些微红。苦菜好像怎么用水泡都有一股子苦味儿,而田苣则不同,倒微微有些甜。在北方的乡下,吃田苣有两种方法:其一是用开水汆,冷水久浸,渭之沤,把绿色渐渐沤转为赭黄,这时的田苣的苦涩味道会稍杀,连那汤也能喝,据说可以清火明目。在中国,几乎是什么东西都可以用来治病,牛溲马勃,各有擅场。其二是在秋季采大量的田苣,用开水汆,然后一团儿一团儿地团起来并挤去水份,挤得几乎无水份可再挤,然后把团好的田苣团子塞到一个小口的瓮里,塞满,然后在瓮口填满槭树的叶子,叶子也要压紧,然后把瓮口朝下倒立于寒凉的闲房子里,这样的田苣可以吃一冬。据说越到后来味道会越好。1989年的冬季我与学校里的一位同事去监考,中间去看了他的亲戚,回来的时候就包了五六团黑乎乎又微微泛绿的东西,一问,竟是田苣,这很让我吃惊,于是便知道了上边说的储藏田苣的方法。这乃是民间的研究成果,为活命而攻克的课题,饥饿会使一个人很快就聪明起来。在不虞衣食的年月里,人们吃田苣不过是为一换口味而已,田苣怎么说也不会比大白菜鲜嫩可口,大白菜可以包饺子,田苣可以包饺子吗?没听说过。让你天天吃田苣你肯吗?我想人人到时候都要退避三舍。
  野菜里通年可吃的可能只有田苣,其他如苋菜、灰菜、沙蓬菜,则似乎不能。蕨菜一老则更不堪吃。但荒旱之年要除外。我想荒年里会出许多野菜专家,他们不但要会认野菜,而且还要会吃,还会除野菜的苦涩之气。我想我们的先祖神农氏可能就是一位整日被饥饿驱使的人,这简直是肯定的事,要不,他怎么肯把千百种野草一一尝来?
  大暖棚栽种的田苣不叫田苣而是叫“莜麦菜”,个头也硕且大,与小白菜相仿佛,但味道远不如地里的田苣,没有那份儿苦涩,亦没有那股子荒野之气耳。让人更弄不懂的是为什么要叫莜麦菜?莜麦和这种菜又有什么关系?莫名其妙!
  
  玫瑰
  
  我极不喜欢玫瑰,却偏偏有那么多的人喜欢它,这就显出了我的不合群。我不但不喜欢玟瑰,连香香甜甜的玫瑰酱也不大喜欢,直嫌其太甜太香。我六七岁的时候,常常到院子西边的花园里去,去做什么?去偷玫瑰花儿,常常被剌扎了手。但总是要采回来一大把给我的邻居——一个病残了的人,那人脸色白得让人有些担心,眼睛很大却没有多少神气,手枯瘦而苍白,他喜欢玟瑰,还喜欢弹凤凰琴。阴天下雨他在屋子里一遍一遍地弹《苏武牧羊》。在“沙沙沙沙”无边无际的雨声中,用凤凰琴弹的《苏武牧羊》让人听了真难过。无边无际的细雨注定是悲剧的背景,要是下雪,彤云密布,大雪飞扬,倒会让人抖擞起豪迈的情绪,《苏武牧羊》还是在阴雨天弹奏的好。
  我之不喜欢玫瑰,因为它第一是开花太热闹,太热闹的事情让人看了心里总是多多少少有气,这是人的本性,对那些凄凄惨惨的事情呢,人又总是要忍不住动侧隐之心,这也是人的本性。第二呢,你细细地看玫瑰花,像不像是绢制品?是不是有些假模假式。第三是它既比不上牡丹的雍容大方又没有蔷薇那么平凡。
  我现在也不明白古时候有没有“玫瑰”这种花名?要是有,它最早应该出现在什么时候?蔷薇是由来已久的,蔷薇与玫瑰是同本而不同样,各是各的事。
  玫瑰的品性是太朴烈,不像茉莉,香的是那么写意,那么与人不即不离,让你想去探寻,闻着闻着好像没有了,闻着闻着又好像有了,真正是妙哉,真好像是舞台上的程派唱腔,妙在唱到好处时的若有若无。玫瑰却是另一番光景,总是离老远就朝你扑过来,无论其颜色还是花香,说句不大好听的话,玫瑰像不像风尘女子。
  玫瑰虽美,却没有牡丹的那份儿雍容,又没有蔷薇的泼辣。野蔷薇常常是一开就一山坳,一开就一山坳,一阵风来,落也落得满有气势,雪一样布满山坳。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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